友人眼中的于右任

于振华

【编者语】于右任先生为一代大儒，青史留名。今整理王广庆先生《忆三原于先生》一文，和大家分享；原文载王广庆的侄儿王契刚在台湾辑印的《王广庆先生百龄诞辰纪念集》。

余自民国七年冬谒识故监察院院长于公右任于三原陕西靖国军总司令部，追随即离，几五十年。公之丰功伟业、诗词书法，国人类能知而言之，兹将余晋接所知轶事，疏记如左：

（一）天赋特厚：伟躯修髯，髯须及尺有半。精力充沛，步履稳重如山。晨暮座客常满，娓娓畅谈无倦。京沪居故十年，每饭不忘家乡名为锅盔之大饼。挥毫时臂有千钧之力，草圣得名，亦赖有此体力。又凡求书者，从无拒绝，墨汁盈缸，笔大如椽，即余一人所求之书，纸重亦在百斤上下。二十三年河南助振，余为蘸笔，一气挥洒三十五联。至今日光所被有其墨宝。晚年人有婚丧寿庆,场场必到，即足弱不良于行，而满身朝气，俨同少年。

（二）自然伟大：任陕西靖国军总司令时，年才四十，绾领渭北三原、泾阳、蒲城、富平等十余县。军政税收，任由部将稽征，总部从不过问，以示大公。将穷兵饥，自饭粗粝，一闻将士索饷之声，胡床上鼾然入睡矣，然精诚感召，按绪无哗。辖区遍设中小学，弦歌无辍、自民国十一年吴佩孚促阎相文、冯玉样入关，解决陕局，余与王普寒，蔺相如，在洛阳代表与之商议，陕西军事由吴主之，政治由靖国军主持。讵冯阎军甫入关，部将即有受编者，其后收缴总部卫兵枪支，结束靖国军，公乃移居三原城北十里之唐园，作诗猎兔自遣，毫无戚容。满怀心事，在《右任诗存》民治校园前后二十首中，一草一花，皆有所指。

（三）清才绝世：为诗意境超脱，气凌霄汉,虽喜放翁，而豪迈迥不犹人。然自言诗词不及其少年八股之作，并重言之曰：真好真好！问有无存稿，则散失不可复睹矣。诗如“风虎云龙亦偶然，欺人青史话连篇，中原代有英雄出，各苦生民数十年”，虽意有所本，而吐属非常人所及。喜用万里千年字样，腾云驾雾，不食人间烟火。吾新安县东门外，有汉武帝时楼船将军扬仆以家财移立之函谷关，邑人称汉函谷关，张伯英上将访请为题一联语，轻轻为之曰“送千年客去，移一个关来”。

（四）书法入圣：公书，先自隋唐《圣教》入，涉猎篆隶六朝，在靖国军时，为余书小条四，犹是《圣教》气骨。民国九年，余自洛阳携带魏志及伊阏石刻拓本至三原，公好之，适广武将军碑拓自澄城县出，耀县药王山又有姚伯多造象等佑本至，欣赏之余，意境默会，书遂奔放，至民国十年冬一变向风，民国十六七年前后书，由此变化出之也。二十二年，监察院林秘书少和言，汉中寓公有天津王鲁生世镗，善章草，遂电邀来京，与谈章草原委及解散隶体粗书之流变。自此遂专意草书，因而有《标准草书》之作，意在简化易识，以诏后生。自定条例，用科学法则，析类定形，成专门著作，每定一字，必询间是否适当，朝夕为之，十年如一日。草书之体，本与形声义之学异趣，然变化流美，简易便用，亦中国文化之英华。虽至今末列教科，然其探赜索隐之功，为国人所矜重。嗣此即以草书为终身之诣，自创一格，超凡入圣，古今无与伦比。效颦者不事探本穷源之功，未可遽言草书也。

（五）国家柱石：燕居闲谈，有时也似恂恂无书，及定大计决大议，态度镇静，似老将在军，屹立如山，一言丸鼎，舆论翕服。对日抗战南京撤守时，人心皇皇，临去，不治行装，室内陈设如故，收藏金石图籍，一无所恋。即如洛阳出土晋左思之妹左芬贵嫔长方小墓志，修近尺，广六寸,重不及十斤，亦未带出。散失后，为上海盐商卢某市得，及还京，卢某闻原为公有，立即送还，以宣纸十联为酬。此志余以四百元为邑张上将伯英收得，经转令奉赠公者，公所以任令遗失不事带出，盖恐危急之时，一检行李影响人心也。即经常所用吴昌硕所治寿山石名章，方寸之物耳，亦未携出。妙在此次来台湾，又将左芬石志等，遗未自随也。

（六）早年违难经过：公清末肆业三原宏道书脘，文名籍甚，有《半哭半笑楼诗册》，首印有披发赤足像，邑令白之大吏，以册中有“书剑潇潇惊岁月，恩仇种种指河山”等句，隐有革命思想。大吏据以入奏，请逮治。及电到陕，公适在汴应庚子辛丑并科会试，—日雨后，旅寓中忽躁急欲外出，同试王曙楼，以泥泞载途阻之，不听，及至某街，忽遇家人遣急足至。此人为三原往返四川轿夫，行日数百里，密谈之下，传家人语令至禹县，有三原药商可掩护也。公意要亡命，即到上海。乃揭取壁上贺年片数十纸，备沿途应付稽查之用,雇土车出城，旋易大马车，又转轿车，进向许昌,以此时京汉铁路运材车可私乘商行也，及到许住店，深夜有贵客至，须住上房，店主商令易住己房，促膝而谈。店主与火车上人熟，得次早乘煤车南下，至汉口，风声已急,亟买轮赴沪，住泾阳吴仲旂家，渐与沪上人士晋接，密计改革大业。有刊物载某人文，中有北方无文人之语,公著论驳之，语江南文化，实西北人开创之，泰伯未到吴以前,荆蛮尚在断发文身野俗中，今日文明大启，顾可为荒谬主张，数典忘袓乎？此文一出，压江南十八州，余闻之吴仲旂云。嗣此在沪发刊报章，鼓吹改革，及民国以后在中枢之贡献，兹不一一。

（七）情私难忘：余杭章太炎先生炳麟为先严子谅（亮)公作《王处士行状》，后经请，略易尾末，为墓志铭。公既于民国二十二年草书一纸，俾刻之石，拓本只有舍侄契刚携一纸，装成，再请公题签，久之失去，公意怅然，见《太炎先生文录续编》中载有原作《王处士行状》，必欲为再书一通。及备纸送去，因病，寝寻未书。五十三年春，健康恢复，试书一次，未慊意，又书一正本，字字珠玑，亦草书也。讵料时越半载，而公弃人世。先严以布衣而得此，诚不朽之盛事，铭感之私, 云胡能忘？

备注：

1、王广庆，河南新安县人，1889年生，1974年去世。字宏先，新安县磁涧镇掌礼村人。早年加入同盟会，曾留学日本，历任国民党立法委员、监察委员，曾任四川开县县长、开封县长、国立河南大学校长等职。

2、张钫（1886年－1966年5月25日 ），字伯英，号友石；河南省新安县铁门镇人。入中国同盟会，后入军旅，成为陕西新军中主要领导。1911年武昌起义爆发后任秦陇复汉军东路征讨大都督。中华民国成立后，任陕军第二镇统制、师长；1915年，参加护国运动。后回到故里蛰居，任国民党第20路军总指挥兼河南代理主席。抗日战争爆发后，任第一战区预备总指挥，军事参议院副院长、院长。解放战争后期任鄂豫陕绥靖区主任。后毅然弃暗投明，任全国政协委员，1966年病逝。

3、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十月二十七日，王广庆丁父忧。其父名㷆，字子亮，墓志铭为章炳麟撰文，于右任书丹，吴敬恒（稚晖）篆盖。

（文字整理：于君才、于振华，如有错漏敬请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