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惠康祐 陕西第二印染厂
《(满江红》一词并非岳飞所作, 学术界对此早有议论。本文作者通过对该词历史背景与作者身份、心境及其用词习惯的仔细考察, 得出了《满江红》作者应为于谦的新论。其推论依据虽略嫌单薄, 但仍不失为一家之言。本刊特予发表, 以期引起学术争鸣。)
我国历代词作中, 最为人民推重, 以至家喻喻户晓的, 当属相传为岳飞所作的《满江红》一词, 这首慷慨激昂的诗词, 激励了多少热血青年爱国志士, 每逢民族存亡之秋, 总是鼓舞着人民的斗志, 甘愿为保卫祖国而流血牺牲。
词作者是民族英雄岳飞也是妇孺皆知的事。可是有些学者对此却有不同的看法, 对该词是否为岳飞所作抱有怀疑态度。最早提出疑问的是余嘉锡先生,他在《四库提要辨正》中首先提出疑点。他认为这首词在宋元两代没有人提到过, 也未见录于任何典籍, 甚至岳飞孙子岳珂所编撰的文集中都找不到。
据徐著新先生说此词最早见于明弘治十五年( 1502) 五月树立在杭州岳坟的碑石上。同时他认为词中最不可理解的是“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这一句, 贺兰山在古代并不著名, 到北宋时始见于史籍,当时属于西夏, 而西夏与宋并未发生战争。岳飞是要“直捣黄龙府”, 和贺兰山没有关系。因此他认为此词非岳飞所作, 可能是曾在贺兰山打败鞑靼的明代将领王越所作。(《明报月刊》1980 年10 月)孙述宇先生则认为“三十功名”、“八千里路”都是岳飞事迹, 诗人不可能用自己的典故作词, 同时认为这首词和岳飞的另一首词《小重山》意境风格相差太远, 不像是出自一人之手。文章还把“壮志饥餐胡虏肉, 笑谈渴饮匈奴血”这两句联系到岳飞军士乏食, 曾“刲虏尸以继廪”。文章认为《满江红》不会是岳飞写的, 若不是后人写来怀他咏他, 便是别人拟他的身份写的。并认为即使不是岳飞所写,《满江红》仍会流传下去, 并无损于它崇高的历史地位。(《中国时报》1980 年9 月10 日)
上述各位的观点, 都是言之有理的, 认为此词非岳飞所写, 我完全同意, 下面准备谈谈自己的看法。
首先我们假定这词是岳飞所写, 那末应该研究一下此词写作的时间。对岳飞而言不外乎在被诬蒙冤之前或被捕入狱之后。先谈被诬以前, 当时岳飞虽已离开抗金战场, 但他年未四十, 仍抱有抗击金兵直捣黄龙迎回二圣的志愿, 同时他仍担任枢密副使的重要职位, 他决不会写出“三十功名尘与土, 八千里路云和月”的诗句, 把自己的一生定格在“三十功名”和“八千里路”, 更不会把自己奋斗半生的业绩说成是微尘贱土浮云水月。兀术遗桧书曰“汝朝夕以和请, 而岳飞方为河北图, 必杀飞始可和”, 可见岳飞仍在为抗金谋划, 不可能为自己的事业划上句号。
如果说写于入狱以后, 那就更不可能了。一则从入狱到就义不足一年时间, 二则在狱中生死未卜。据史载张宪在狱中被拷掠至体无完肤。岳飞怎会有心情写出“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朝天阙”这样的诗句呢?至于词中那句“驾长车, 踏破贺兰山缺”, 确如一些学者所言, 宋与西夏并无重大战事。岳飞志在“直捣黄龙府”, 地在东北, 贺兰山则在西北, 方向完全相反。如果说是用典, 则贺兰山古代无名, 并不像“阴山”、“燕然”等常为诗文所用。
至于“壮志饥餐胡虏肉, 笑谈渴饮匈奴血”, 则是有出典的, 和岳飞军士“刲虏尸以继廪”毫无关系。苏舜钦“马跃践胡肠, 士渴饮胡血”, 后一句就是用的典故。这典故出于《汉书•王莽传》: 校尉韩威向朝廷请缨时, 曾说过“饥餐虏肉, 渴饮其血”的豪言壮语。
至于徐先生认为此词是明代王越所作, 可能性不大, 一则王越操守不佳, 勾结宦官汪直、李广, 当李被弹劾时, 他就忧恚而死了, 这种人不可能写出如此优秀的爱国诗词, 二则王越那时并没有“靖康耻犹未雪”的问题。
下面我们就从“靖康耻”谈起, 我国历史上皇帝被少数民族掳去, 共有两次, 一次就是北宋末年( 1126) 徽宗、钦宗二帝被金兵所俘, 这就是大家熟知的“靖康耻”; 另一次是明代的“土木之变”, 皇帝英宗被瓦刺也先所俘, 但当时明朝并非衰败之时, 瓦刺兵力微不足道, 此次兵败完全是由于宦官弄权, 皇帝昏庸所致。在土木堡( 今怀来县) 五十万明兵死伤殆尽,公候高官死五十余人, 皇帝被俘。消息传来, 举国震惊, 民情愤慨, 认为是奇耻大辱。
“土木之变”发生在正统十四年( 1449) ,而《满江红》这首词首见于碑刻是弘治十五年(1502) , 相隔仅半个世纪。所以我认为《满江红》作者当是英宗被俘后, 一位爱国诗人联想到“靖康之变”, 借岳飞的抗金事迹而抒发胸中愤慨激烈的心情而写的一首爱国诗词。
最有力的证明, 就是词中的“驾长车, 踏破贺兰山缺”之句。我们知道当时瓦刺就在现今宁夏一带,
而贺兰山正是该地的主要山脉。只有“踏破贺兰山缺”才能迎英宗回朝, 再“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朝天阙”, 雪明代的“靖康耻”。因此从该词出现的时间上和词的内容上考察,《满江红》一词应是“土木之变”后一位爱国诗人所写。
要查出这位诗人的真实姓名确有一定困难。五百多年过去了, 很难找到当时的第一手文献资料, 因此只能从词的本身作一些深入的探讨, 从中发现些蛛丝马迹, 以查考出可能性最大的作者姓名。
我们从词中得知,《满江红》作者自称“臣子”, 似乎是有条件“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有能力“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并且有资格“朝天阙”的这样一位人物。因此查考作者的范围就缩小很多了。
史载“土木之变”明兵溃败, 皇帝被俘, 消息传到京师,“群臣聚哭于朝”, 精兵良将都被英宗带走, 京师守卫困难, 有人主张迁都南京, 当时兵部侍郎于谦讲“京师天下根本, 一动则大事去矣, 独不见宋南渡事乎? ”得到多数大臣支持。于是立英宗弟郕王监国( 后接位为景帝) , 升于谦为兵部尚书( 原尚书死于土木堡) , 于是于谦组织附近兵力, 击退瓦刺也先, 京师转危为安, 以后屡败瓦刺, 也先见无机可乘, 一年后释放英宗回京。
从这一段历史看于谦是“土木之变”后朝廷上最重要的大臣, 皇帝亲征前, 他竭力反对, 但皇帝只听信王振之言, 以致兵败被俘。事变后于谦竭尽全力支撑危局, 终于使国家稳定, 英宗被释。从于谦的一生看, 文治武功, 名标史册, 文才武略可称兼备于一身。
于谦( 1398- 1457) 杭州人, 永乐十九年( 1421) 中进士, 从此步入仕途, 巡抚河南、山西十二年, 做过很多有利国计民生的好事, 深得民心, 正统六年( 1441)因他进京从不谒见王振, 被王振陷害入狱, 山西、河南吏民伏阙上书, 终于恢复官职, 他在山西、河南兴修水利, 植树凿井, 发展农业, 当时山西、河南积谷各数百万石。从他的《平阳道中》一诗, 就可以看到当时农业丰收的喜人情景。
于谦为人刚正不阿, 以致得罪权贵, 他那首家喻户晓的《石灰吟》“千锤万凿出深山, 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间”就是他一生的真实写照。另外《咏煤炭》诗中“但愿苍生俱温饱,不辞辛苦出山林”同样抒发了这种关心民瘼的胸怀。
于谦屡败瓦刺后, 写过一首《入塞》诗, 描写士兵凯旋时的威武气慨和人民欢迎的热烈情景, 也是很动人的。《满江红》后半阕完全符合于谦当时的身份和志愿, 把洗雪明代的“靖康耻”引为已任, 有措施, 有目标, 而且充满了信心。
词的前半阕中的“三十功名尘与土, 八千里路云和月”, 似乎是写岳飞事迹, 但仔细推敲, 并非如此,词中的“三十功名”和岳飞没有关系, 这“三十”如果指三十年, 则岳飞被害时年仅三十九岁,“三十功名”就得从十岁左右开始, 显然是说不通的, 如果指年龄同样无法解释, 因为岳飞事业的巅峰不在三十岁, 建炎四年收复建康( 南京) 是他的第一次抗金业绩, 绍兴四年( 1134) 他三十一岁时收复襄阳、信阳等六郡是他的第二次抗金业绩, 至于他抗金事业的巅峰, 则是在绍兴十年( 1140) 他三十七岁时, 是年他在郾城大败兀术主力军, 收复郑州、洛阳等重要城市, 前锋达到离汴京只有四十五里的朱仙镇, 当时军士意气风发, 斗志昂扬, 所向无敌, 金兵发出“撼山易, 撼岳家军难”的哀叹。收复汴京, 渡过黄河指日可待, 岳飞也充满了信心, 曾对部下讲“直抵黄龙府, 与诸君痛饮耳! ”就在这胜利在望的时候, 秦桧与金人勾结, 把岳飞召回临安, 以致前功尽弃, 所以把“三十功名”理解为岳飞事迹是不符实际情况的。于谦反对迁都, 讲“独不见宋南渡事乎? ”可见他是以史为鉴不愿步南宋和岳飞后尘的。
至于“八千里路”, 岳飞转战中原十余年, 行程无法精确计算, 但肯定不止“八千里路”, 因此我认为“八千里路”, 可能是用韩愈“夕贬潮州路八千“这个典故, 无非表示路途遥远, 不一定指岳飞一生的行军路程。
既然“三十功名”、“八千里路”和岳飞事迹无关,那末该作何解解呢? 我认为这两句名言恰好和于谦的事迹相符合。于谦在永乐十九年考中进士, 进入仕途, 时年二十三岁,“土木之变”时年五十一岁, 如果他把二十八年的仕宦生涯说成“三十功名”, 举其成数是完全符合事实的。韩诗的“路八千”只是指长安到潮州的单程距离, 而于谦从杭州赴京赶考, 以后在晋、豫巡抚十余年, 经常往返京师述职, 最后在京师任职, 路程无法精确计算, 只能用“八千里路”表示行程的漫长而已。
如果说“三十功名”、“八千里路”是于谦写自己的经历, 那末为什么要把它说成是“尘与土”和“云和月”呢? 这得从诗人写词时的心情考虑。“土木之变”消息传到北京,“群臣聚哭于朝”, 可见当时形势的艰险情况, 于谦的心情, 词中写得很清楚,“怒发冲冠”、“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皇帝被俘, 社稷危殆,回想自己的“三十功名”、“八千里路”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价值, 国家已到危急存亡之秋。摆在面前的问题, 不是回顾而是前瞻, 而是如何组织兵力, 保卫京师, 再“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击败瓦刺迎英宗回朝,使国家转危为安, 作为全国军事领导人是责无旁贷的, 当时于谦年已半百, 虽未满头白发, 但时间已不多了, 就以“莫等闲白了少年头, 空悲切”激励自己, 以期抓紧时间, 洗雪明代的“靖康耻”。这句诗对岳飞而言, 同样是说不通的。
如果《满江红》是于谦所作, 为什么《于忠肃集》内没有此词? 这和后来的局势发展有关。“土木之变”后一年左右, 明朝兵力恢复, 国家稳定, 瓦刺无机可乘, 就释放英宗回朝, 当时皇帝是英宗的弟弟景帝,英宗回京后成了不是自己让位的“太上皇”。宫廷矛盾就开始了。
景泰八年( 1457) 景帝病重, 他自己的皇太子已在景泰四年病死, 没了继承人, 又不愿恢复他侄子英宗长子的皇太子身份。于是部分朝臣认为与其拥载这位病危无嗣的景帝, 不如恢复英宗的皇位, 于是发动了“夺门之变”, 使英宗重新登上皇位, 并把景泰八年改为天顺元年, 这对拥立景帝的于谦来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于谦随即被捕入狱, 并以“谋逆罪”处极刑, 藉其家, 家属戍边。“谋逆”是封建社会最大的罪名。这首讲“靖康耻”的《满江红》当然不会收入于谦的文集, 那些藏有此词的文人也不敢写上于谦的名字, 宪宗成化年间为此案平反, 只是赦免家属, 直到神宗万历年间才追谥于谦为“忠肃”, 彻底恢复了于谦的声誉和历史地位, 他的文集就署名为《于忠肃集》。可是时间离于谦被害已一百多年了。漫长的岁月, 使《满江红》一词始终没有和于谦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弘治十五年( 1502)《满江红》出现在岳坟碑石上, 仍未署上作者姓名, 于是被认为同样是志在雪“靖康耻”的岳飞所写是完全符合情理的。加上岳飞崇高的历史地位, 谁也不会表示怀疑。直到近代余嘉锡先生在《四库提要辩正》中首先提出疑问, 夏承焘先生《岳飞<满江红>词考辩》一文中, 也论证了该词非岳飞所作, 这一问题才引起了一些学者的关注和研究。
综观《满江红》全词和“土木之变”后于谦的身份和心情是完全符合的, 这首激昂慷慨、忠心耿耿的爱国词作和于谦的《石灰吟》、《咏煤炭》、《入塞》等作品相比较, 意境风格完全一致, 在文笔上也有相似的地方, 如“烈火焚烧若等闲”,“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等闲”一词也许是诗人习惯性运用使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