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1日,在沁阳市文化局前局长邓宏礼先生的陪同下,记者到西万镇邘邰村拜瞻邘国故城。
汽车绕来转去,走了40分钟,停在一栋三层小楼下。几位村干部走上来,互致问候。
在想可能会碰上某位“500年前的一家子”。
村主任陈小侯先生的一番话,了断此想——
“村里没一户于姓人家,连女的也没有。想解决这个问题,‘引进’一户姓于的。实在不行,找个姓于的媳妇也行!”陈先生说,“努力几年,问题还是问题。于姓祖根地,没个姓于的,谁信呀!尴尬呀!”
“光知道邘邰过去是邘国的首都,说不清这邘国到底是啥时候的。小时候,古城还有城门、护城河,有个城门还是石券门。‘文革’时,扒了。现在还剩下一些城墙墩子了。”
“你们村谁是这儿的老住户?”记者问。
“谁都不是。我们姓陈,都是明代从山西迁到这儿的。”
据陈先生讲,他们老家在山西泽州,紧邻现在的晋城:“弟兄三个,老大个留在泽州赡养老人,两个弟弟都迁到了河南。”
弟兄二人穿越“太行陉”,始见平原,老二落脚邘邰;老三朝东南继续寻找地方,最后落脚在温县陈家沟——赫赫有名的陈式太极拳,那是老三后裔在河南的创造。
“我们没谁会陈氏太极。倒是有人学了点儿杂拳。”陈先生说。
泽州到邘邰,“太行八陉”之“太行陉”是必经之路。它是连接晋东南与中原的孔道,又称“羊肠坂”。
陉,是山脉断裂之地。太行八陉是大自然的杰作,更是人类利用、开发大自然的壮举。晋代郭缘生《述征记》云:“太行首始河内(黄河北岸),北至幽州,凡百岭,连亘十三州之界,有八陉:第一轵关陉(在河南济源),第二太行陉(在河南沁阳),第三白陉(在今河南辉县),第四滏口陉(在河北磁县),第五井陉(在河北井陉县),第六飞狐陉(在河北蔚县),第七蒲阴陉(在河北易县),第八军都陉(在北京昌平)。”
纵观历史,自古至今,在太行八陉上加关设隘、凿山拓路,从来没有停止过。和平时期,茶马交易;战争年代,金戈铁马。
“若夫或主或臣,建功立宗,尤显闻于后世,则有决羊肠之险,堑此山之道。”——太行为天下之臂脊,谁控制了太行,谁就可以夺取天下。
晋启南阳而有有霸业,秦夺南阳而争天下,光武帝经略河内而主中原,宋太祖掌控怀川而统天下——从战略角度上讲,“得中原者得天下”、“得覃怀者得中原”。
但是,如果失却太行天堑,“得覃怀者”只会陷入腹背受敌;只有据有“太行陉”,方可“南控虎牢之险,北倚太行之固”。
在中国战略版图上,是谁发现了“太行陉”?
因为“晋启南阳”,是晋文公?因为苏秦游说赵王“秦下轵道则南阳动”,该是苏秦?
不是。
因为周成王封其弟邘叔于邘、叔虞于唐(晋的前身,在山西翼城),两位老弟控制太行上下,那就该是成王?
似乎也不是。
到底是谁发现了“太行陉”? 人君犹盂 盂方水方
站在邘邰村广场上,抬望眼,5个竖排大字闯入眼底:邘邰办公楼。
“邘邰两字,不少人不认得。哈哈,念偏旁倒不会念错。”陈先生说,“这是咱村委的楼。”
无论“邘”字还是“邰”字,在汉语世界里,现在都成了不能组词造句、甚至没什么字义的“死字”。
一个偏远小村,为什么以这两个汉字“活化石”冠名?“邘邰”到底在传承着什么?
先看“邘”字。
《史记·周本纪》说,文王受命,“明年,伐犬戎。明年,伐密须。明年,败耆国。殷之祖伊闻之,惧,以告帝纣。纣曰:‘不有天命乎?是何能为!’明年,伐邘。明年,伐崇侯虎。而作丰邑,自岐下而徙都丰。明年,西伯崩,太子发立,是为武王。”
在纣王说道“是何能为”之前,文王在西北与山西南部整顿“眼前”;之后,挺进中原——“明年,伐邘。明年,伐崇侯虎。”
“伐邘”,也就是夺取“邘”地。因为“盂方”早在晚商就被剪灭,“鄂侯(邘侯)”被纣王做成肉干——这儿已被纣王“直辖”。
“伐崇侯虎”,直接点“虎”,盖因崇侯虎是位告密者——作为王朝三公之一的西伯,看到“二公”,就是九侯、鄂侯相继被纣做成肉酱、肉干,不免兔死狐悲,“窃叹”一番;就是“窃叹”,竟也能被崇侯虎“听到”了。他上告纣王,西伯被囚羑里。如此,三位首席大臣被一网打尽。
《诗经》云:“既伐于(邘)崇,作邑于丰”。文王挺进中原,首先拿下于、崇,是替鄂侯申冤,是为自己出气?
也许都有。
但更为重要的是,拿下于、崇,就完成了他直逼纣王朝歌行宫(在今日淇县)的战略布局——于在在太行山下,崇在嵩山之麓,两地之间是开阔平原,两山犹如朝歌前面的两个“门阙”。
如此,武王孟津渡河,抢占修武,开战牧野,才有左右照应。
而为免除腹背受敌,文王在挺进中原前,已把晋南小国吃到肚里。
说文王发现“太行陉”,自有道理。只是那时没有“太行陉”说法而已。
成王把二弟封在邘地(黄河之北)、三弟封在唐地(晋南)、四弟封在应地(平顶山),如此拱卫洛阳,其与文王直捣战朝歌的布局,何其相似!
只是一进攻,一防守而已。
无论“邘”还是“于”字,都脱胎于“盂”——就是晚商时期也都于今日邘邰的“盂方”。
商代甲骨文中,与周代“国”之概念相当的,是“邑”——商“邑”自称为“商”或“大邑商”;与周代“邦”之概念相当的,是“方”,如鬼方、盂方等。
商和周国家形式不同,“国”“邑”、“邦”“方”也不尽相同。汉代以“国”代“邦”,以致造成后来的“邦国不分”,都是刘邦惹的祸。
避讳他老人家呀。
检讨历史,周建立“国”的概念,就将商之“方”升格为“邑”。“盂”改为“邘”,俨然“大邑商”矣。
进入春秋,邘被郑国灭掉,邘叔后裔或邘地百姓将“邘”之“邑”旁去掉,以示失国无邦,以“于”为氏为姓。
“于”源出于“邘”,“邘”源出于“盂”——“盂”是什么?
首先想到痰盂,承接口中污秽的器皿。
因为姓于,自想洗脱一身污秽。搬阅《辞海》,说是“盛饮食等的圆口器皿”。
“盂”光盛痰,还盛吃的喝的。
与吃喝在一起,“盂”就钟鸣鼎食,神圣起来。“鼎”不得了,不也“堕落”成“锅”。
越“堕落”越流行的器物,也越让大家不知它的当初。
《辞海》一口咬定“盂”是“圆口器皿”,就是大错。
《荀子》云:“请问为国(请教荀子)?曰(荀子回答):闻修身,未尝闻为国也。君者仪也,民者景(影)也,仪正而景正;君者盘也,民者水也,盘圆而水圆;君者盂也,盂方而水方。……楚庄王好细腰,故朝有饿人。故曰:闻修身,未尝闻为国也。”
《韩非子》说:“孔子曰:‘为人君者犹盂也,民犹水也,盂方水方,盂圆水圆。”
韩非子是荀子学生。不知何故,“人君犹盂”成为孔子的话语。
“人君犹盂”是汉语成语,出处是《韩非子》。
盘盂亦作“盘杅”,是圆盘与方盂的并称。古人常将铭言或功绩刻于盘盂,以为法鉴。
《战国策·赵策》有“著之盘盂” ,“言其日见而不忘”;《韩非子》有“豪杰不著名于图书,不录于盘盂,记年之牒空虚”;《后汉书》有“刻诸盘杅”;《乘舆箴》有“虽以尧、舜、汤、武之盛,必有诽谤之木,敢谏之鼓,盘杅之铭,无讳之史”;近代著名学者章炳麟论及戊戌变法,亦言“戊戌百日之新政,足以书于盘盂,勒于钟鼎。”
“西周初年邘国建都邘邰之前,邘邰是商末鄂侯的城池;鄂侯之前,邘邰是商代盂方的活动中心。说到底,盂方也因这儿因制盂著称而得名,。”邓先生说。
盂方、鄂侯被商王剪灭后,商末周初乃至春秋战国,“盂”、“鄂”在中国版图扩散开来。
都是邘邰先民避难迁徙的结果。
包括商丘之“盂”,湖北之“鄂”等。 神农故地 有邰家室
湖北有“鄂”,似乎“盂”。
尽管鄂占领了“盂方”,但与“盂方”一样,它在邘邰也遭大难。“盂方”遭遇的“围剿”,鄂侯被纣王帝辛晒成肉干。
鄂部族遇难呈祥,能在西周时代重建鄂国——江汉第一大国,也许得益于他们循着“盂方”的路线,南迁今日湖北鄂州。
历史总是惊人相似:“盂方”落草湖北蕲春,鄂人洛根湖北鄂州——蕲春与鄂州都在武汉稍东偏南,山水相依。
其实,这也没有什么,“领导”毕竟是极少数。无论是先迁的还是后走的、乃至不走的百姓,才是邘邰这片土地上的基本力量。他们之间,当然存在某种形式的信息沟通。这一如几百年后,今日邘邰的主人陈姓人家,已然相传明初大移民时老大留在山西泽州老家,老二落根邘邰,老三到了温县陈家沟。
商周时代的记忆,当然不再口口相传。但考古发掘,却也能让历史老人开口说话。
1996年,湖北蕲春发现一个青铜器窖藏,有圆鼎1件、方鼎5件等。李学勤先生认为:器物不会晚于商周之际,其中铸有铭文的“盂方鼎”最为重要。
盂方鼎高24.2厘米,铭文有“盂文帝母日辛”等,标明该鼎是器主“盂”用以祭祀“辛”的礼器。
“文丁”是帝乙之父,纣王的爷。
铭文之“帝”,大约相当于庙号;铭文之“母”,当解读为配偶。
故此,“盂方鼎”铭文的大意也就可以这样理解:这件礼器是器主“盂”用来献祭商王文丁配偶的,而这个女性先祖神曰“日辛”。
是从河南迁鼎湖北,还是该鼎在湖北铸造,似乎都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商王帝乙“围剿”的“盂方伯炎”,是他的老哥——如果按照周初哥曰伯,弟曰叔的话。可能晚]商的叫法与周不同,伯是“地方特首”的称呼——如西伯昌。无论何解,至少“炎”与帝乙是亲兄弟。
挥师邘邰,商王帝乙征伐兄弟,鄂部族首领鄂侯乘机占据邘邰;商纣王杀死鄂侯,周部族首领西伯乘虚占领邘邰;西伯之孙成王将二弟邘叔封在邘邰,是为邘国。
商周之际,邘邰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大舞台。
邘邰、邘侯(鄂侯)、盂方乃至于姓族群,皆因邘邰地区百姓善于制造“盂”器而得名。“先秦时代,盂如鼎一样,不光做饭盛饭,更是礼器。传说(老县志有载),大禹颁布夏历法,就在邘邰。他以盂祭天,颁布夏令,是故‘有邰’易名邘邰。”邓先生说。
传说尽管不可全信,但“邘邰”为什么千年不易其名,且“邘”字叠压在“邰”之上?这种现象,至少值得追问。
既然孔子能说“礼失而存于野”,那么“史失而存于野”也不见得全是胡言乱语。
百姓不忘“邘邰”,倒是学者把“邘邰”忘却了。《辞源》提及“邘邰”,总是每完没了地“邘台”。
“台”与“邰”当然不同。
因为“邰”,是“有邰氏”的“专利”;而“台”,有个土堆都能称“台”。
周部族始祖曰后稷,姜嫄所生;姜嫄曰有邰氏。
有邰氏为炎帝之后,嫁给帝喾。有邰姑娘姜嫄未嫁之前,生活在有邰氏部落。
稷是粟米,去壳而为小米,是“百谷之长”。后稷,是舜的农业部长。舜“举弃(后稷)为农师,天下得其利,有功。帝舜曰:‘弃,黎民始饥,尔后稷播时百谷。’封弃于邰,号曰后稷,别姓姬氏。后稷之兴,在陶唐、虞、夏之际(尧、舜、禹并时而略有先后),皆有令德。”
“封弃于邰”,“邰”在何处,众说不一。有陕西说、有山西说。
弃之邰与有邰氏之邰,当然有继承关系;但这种继承关系不能证明“两邰”同在一地。
有邰姑娘姜嫄是炎帝之后,没有争议;尽管传说中的后稷是姜嫄踩了巨人脚印诞生的,但她是黄帝之后帝喾的配偶,后稷当然是黄帝后裔。
编造“巨人脚印”,也许反映出炎黄部族在融合之初有某些不和谐——至少夫妻不太和谐,有邰姑娘有志于复兴炎帝部族。
我的同事李红军先生在《神农山里神农坛》里,已经详尽写过神农山一带是炎帝、也就是神农的主要活动区域。邘邰,与神农山为邻。
其实,从都于新郑的黄帝部族北渡黄河进攻炎帝部族,最后在今日河北太行山东麓展开大决战看,邘邰,有可能正是炎帝部族的中心区域,,当是神农故地。
当然,这要基于炎黄融合不只是一个不朽的传说,而是史实。
邘国故城西北有个高台,是社稷坛。在中国,社稷坛供奉的是谁,不同时代有不同说法。大体上说,是土地神﹑谷神。
“这儿的社稷坛,供奉的是姜嫄与后稷。他们是社稷神灵,更是周的先祖。”邓先生说,“社稷与先祖合祭,是一种邘邰现象。至于是如何传承下来的,当地百姓也说不清楚。”
如今,一男一女两尊不晚于明代的合祭石刻塑像,已经告别邘国故城社稷坛,藏存在故城西侧的静应庙中。
两尊神像,不怪不神。男的有须,女的无胡。
看上去,平常人儿。 |